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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péir

湛藍的天空。

 

  無雜質、無汙點,沒有一絲雲朵,像是人工造假一樣的藍色。

 

  她看著天空,筆直地凝望,越來越近、越來越近,最後佔據視野每一處可趁的空隙──突破大氣層的倒數警告刺耳作響,承載裝置劇烈晃蕩,似乎眨眼一瞬便會四分五裂,她沒有閉上雙眼,亦或是沒有操作眼睛的機能,直至到達那片深邃無底的黑暗之前,瞬間的白光與燙熱的紅,只有那個顏色作為紀錄,至今仍殘留在她的記憶底層。

 

  她被天空包圍。

  亦或是她包圍了天空。

 

  藍天中出現了光,像是靶心一樣地閃爍,眨眼瞬間滿載周遭,刺目奪人。

  隨即是鋪天蓋地如泥濘濃稠的黑色。

 

  血的鐵鏽味。

 

  噗滋。

 

  分解成兩把細劍的紅色剪刀,一左一右地插進敵人胸前,傷口深度還不足以令強壯的魔物斷氣,屍龍張大了嘴,惡臭氣息混雜著黏膩唾液滴落臉龐,史塔夏轉動手腕,溫柔、緩慢,戲謔般地絞弄起逐漸擴大的傷口。

 

  「啊哈哈、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

  瘋狂笑聲伴隨著屍龍不成節奏的哀鳴響起,史塔夏的渾身四肢都在劇烈地顫抖,腦中系統響起了情緒失控的警告,因為屍龍的掙扎而不斷加劇,三股刺耳的聲音在此刻成為了史塔夏的世界,她興奮異常,眼前望去盡是一片鮮豔的血紅。

 

  胸前傳來了細小微弱的雜音。

  刺耳、尖銳。

  讓她的世界在瞬間回歸寂靜。

 

  ……還活著啊。

 

  「等等!阿奇波爾多!」

 

  槍聲響起,宛如利刃割破令人躁動的沉默,一股熱風從史塔夏臉頰擦過,精準無誤地瞄準了屍龍的致命部位,緊接著又是一槍補進,兩道圓形彈孔餘煙未散,便帶走了魔物殘存的生息性命──沉重的軀體朝她筆直倒下,尚未反應,史塔夏的衣領便被拉扯著往後退去。

 

  魔物倒地激起的沙塵撲面而來,伸手抹去臉面一把扎眼的砂礫,史塔夏抬頭看向後方伸手扯動自己的力道來源。

 

  是個男人,有年紀的男人,臉上刻畫的歲月比他生存的時間還要久遠,下巴鬍渣沾染著同樣的塵土,寬大帽沿下的陰影遮掩了阿奇波爾多的大半面容,模糊的五官輪廓中,他似乎無可奈何地撇了撇嘴。

 

  後頸的力道消失,史塔夏雙腳站穩,看著男人將槍枝收起。

 

  「為什麼要把我拉開?」

 

  「……小姐。」阿奇波爾多沉默片刻,似乎正在消化史塔夏幾乎不曾有過的提問,他輕咳了聲,嗓音低沉,「那個距離太危險了。」

 

  「我殺得死牠,我也死不了。」

 

  與阿奇波爾多擦肩而過,沒有再回頭,史塔夏筆直走回屍龍倒下的位置,因為重力而傾倒的身軀,同時也被滯留體內的凶器徹底貫穿,兩把利刃佇立在魔物鑿出大洞的屍體上,佈滿血液。

 

  牠死了,追隨著無數個牠的腳步。

 

  拔起雙劍,合併成原本的大型剪刀,史塔夏握著濕黏的把手,刀尖在屍龍的後背隨意遊走,割開破舊衣物與皮膚,刻劃出深淺不一的銳利痕跡──不遠處的阿奇波爾多沒有繼續與她互動,轉而與隊伍中的另一人交談,似近似遠,他們彼此拉開了一段肉可眼見的距離。

 

  沒有多少戰士樂意在任務途中與史塔夏談話,參雜刺耳笑聲的瘋癲話語毫無邏輯,戰鬥時的血腥姿態則讓人厭惡恐懼──她是觀測者,一個瘋狂的觀測者,在無法估算的時間內,只有寂靜伴隨身側。

 

  史塔夏笑出聲來。

  現在耳朵裡有另一道聲音可以打發時間了。

 

  「來──讓我看看、讓我看看。」哼著隨興的曲調,史塔夏的剪刀乎輕乎重地戳弄起屍龍的軀體,大大小小的痕跡像是火藥點燃沿途綻開、坑坑疤疤。「雖然我看過你,不過就當作打發時間的消遣吧,啊哈哈哈、阿奇波爾多,多一點、再讓我多看一點。」

 

  每一刀,都是細數的過往。

  在無數個可能性的世界中,比起沙粒還要渺小,一個男人短暫卻又漫長的人生。

 

  「阿奇波爾多、阿奇波爾多。」史塔夏朗誦著男人的名字,剪刀在兩道彈孔上打轉,只有這處傷口,沒有被恣意地加以破壞,「平平凡凡地在荒野出生,平平凡凡地長大成人,加入聯隊,然後在連隊得到異能的你,變成了世界上最神準的神槍手。」

 

  「就算閉著眼睛都可以輕輕鬆鬆地全部殺光光,多有趣、多無聊!哈哈哈哈……不過這個禮物真的是太棒了!」幾乎呈現直角曲線的彎下腰來,史塔夏不留縫隙地貼近屍龍,腐敗的腥臭味迎面撲來,她擰擰鼻子,髮絲垂落在龍族粗糙的皮膚上,隱約渲染成緋紅的色澤,「殺死我嘛……用你的那把槍,碰──的殺死我啊。」

 

  要是可以死一次看看就好了。

  她瞪大雙眼咧嘴微笑,隨即像是斷線人偶一般,虛脫無力地軟倒在怪物的屍體上,冰冷氣息透過人工表皮傳進體內,送達那個冰製的心臟中,徹骨難耐的寒冷溫度,讓四肢關節隱隱約約地作痛起來。

 

  「可是你辦不到,一輩子都辦不到,就連死了也辦不到,真是無聊……」她嘆了口氣,百般無趣地捲弄起自己的髮尾,「最神準的神槍手,永遠都無法瞄準到真正想要的東西。」

 

  九十九點八的準確率,同時也是九十九點八的落空率。

 

  相比於無限宇宙,短暫而渺小的阿奇波爾多的一生,始終追逐在自己真心希冀的事物身後,因為絕對正中紅心而絕對產生偏差,看透世界的天使之眼,看見了標靶背後充滿可能性的其他世界──

 

  於他所重視之人相對完美的世界。

 

  所以阿奇波爾多做出了選擇。

  百發百中的子彈,偏離了屬於自己的準心。

 

  「但是最完美的結果是不可能存在的,得到了什麼,就會失去了什麼,貪心的男人最後只會嚓的一聲,就這樣從旁邊擦身而過,什麼都沒有正中,什麼都沒有喔……」撫摸著屍龍的外皮,像是呵護稚子的母親一般,史塔夏溫柔地環抱住醜惡的魔物。

 

  所以,失去了愛。

  失去了各式各樣的生命與愛。

 

  渴望給予眾人愛的男人最後墜入身無一物的結局。

  真是個天真的男人呢、滑稽的男人。

 

  惹人憐愛的男人。

 

  「觀測結束,還真是一場乏味的鬧劇啊──」史塔夏將剪刀前端插進彈孔中,拄著刀身緩緩站起,每打直一分身體,挖絞的痕跡便更加深入──越狼狽越好、越混亂越好,把殘破的事物攪和得不堪入目,是她最喜歡的活動。

 

  「不過我還滿喜歡的喔,哈哈哈哈哈!」

  她高舉起剪刀,瞄準慘不忍睹的開口中,狠狠扎入──

 

  後頸又是一陣熟悉的拉力。

 

  整個人被拉抬了起來,雙腳微微騰空,對方謹慎地拉開了她與屍龍的距離,等到史塔夏能重新站回地面時,魔物屍體已被接續而來的陣陣濃霧完全覆蓋。

 

  將武器插進地面,她看向身後,與先前相差無異的角度。

 

  「別玩了,小姐。」阿奇波爾多拍了拍史塔夏蓬鬆的髮頂,帽沿下的雙眼凝望遠處,焦點似乎不在那具被蹂躪殘害的屍首,而是更遙遠的盡頭──對於史塔夏的行為舉止,男人沒有做出分毫感到厭惡的反應。

 

  「為什麼要拉我?」史塔夏問道,一反方才外露的癲狂,語氣平靜無波。

 

  「這裡起大霧時很危險。」阿奇波爾多簡短地回應,他拿開了置於史塔夏頭頂的手,轉身往歸途的方向走去。

 

  「好好跟緊,別走散了。」

 

  史塔夏拔起了地上的剪刀,手把上的屍龍血液趨於乾涸,但摸起來仍舊濕黏滑膩,那是她的血、她的機油,從戰鬥時殘留的缺口不斷溢出。

 

  剛才抬頭對望時,她看見了阿奇波爾多的眼睛,滿載滄桑的沉穩思緒,清晰照映出自己的身影,扭曲的手臂、從關節處突出裸露的金屬骨架,機油變成了濃稠汙濁的綠色,混合了泥土與灰塵,滴滴答答地滴落在鞋面前端。

 

  那個男人的眼睛是清澈純粹的藍色。

 

  「討厭……」史塔夏突然覺得武器的觸感令人十分不快,感情系統忠實深刻地呈現出那種胸悶心塞的情緒,像是被巨石壓迫的感覺,沉悶窒礙。

 

  她扯了扯頭髮,參雜在指縫間的髮絲,已恢復成原本淺淡的紫色。

 

  男人的呼喚自不遠處傳來。

 

  「真是無聊。」史塔夏低聲呢喃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~End~

-------2015/10/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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